荒司回到落脚的竹林之中,见到约有五十人骑着马,身穿隋军军服,没有人撑伞,在他的房屋门前严阵以待。
说是房屋,其实应该算是一座宫殿。宫殿本身坐北朝南,东西各两间大厢房,正北的大厅屋顶飞龙走凤,向着客人迎面走来,仔细一看才知道是画上去的。庭院中几丛青竹错落有致,几株瘦梅崎岖生姿,西厢房前种的桂花,东厢房前种的大片菊花,暗香浮动,萦绕庭院。曲折迂回的长廊,台阶角落处种的竟然是名贵的幽兰。外围素净的白墙,外门上庄重的黑瓦,都掩盖不住内里的富贵之气。被竹林挡住的大雨,再被院中梅兰竹菊挡一挡,落到庭院地面上时已经柔弱无力,悄无声息。
负责爬墙探视内里环境的士兵撑着伞爬上墙头,看见这般洞天福地,不由得瞠目结舌。再多看一眼,眼神变得痴迷起来,庭院中的景色又变了:艳阳高照,轻烟缭绕,满地瑞兽飞禽,龙吹竽,凤击鼓,梅兰竹菊像宫廷宴会上的贵人一样低谈浅笑。突然从西厢房走来一只仙鹤,径直走到花丛中翩翩起舞。随后,景色再变,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一群人,身穿着军装,在庭院中大摆筵席,高声浪笑,大碗大碗地喝酒,大口大口地吃肉,美人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他本人也正抱着酒坛子,看着热闹的场面乐呵呵地笑着,心里想:这是天下太平了吗?我娶妻了没?她在哪里?一条小虫子一张一缩地蠕动到他手边,爬上他手背,跟他打了个招呼。
“我的亲娘啊!”这个士兵骇然失色,拼命地甩开手上的蚯蚓。这是他最惧怕的虫子了,没头没尾,没脸没脚,没毛没骨头,恶心至极!这一吓,他悚然发现,庭院的一切都消失了,自己正身处一片汪洋大海之中。
还没等他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浪头将他吞没,他咕咚咚地喝了几口水,手脚慢慢放弃了挣扎。
“快掐人中!”在墙头底下等候的其他士兵见他从墙头上翻滚下来,落到地上时已不省人事,口有白沫,双眼翻白。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扶起来,见还有气息,连忙施救。为首的是一个郎将,见多识广,立刻下令停止探查这座宫殿,改为将宫殿包围。随后又让人回城报信,请求增兵。
另有一人抱着那探子兵,询问他到底看见了什么。他却说不出话来,他满脑子都是那条蚯蚓,对其他事早就反应不了了。
蚯蚓简直是他深藏心底最大的噩梦。纵然是在战场上被敌人热血溅到脸上,那种恐惧也万万比不上被蚯蚓爬到手上。
他幼时并不怕蚯蚓,经常挖出来做鱼饵,甚至弄死它们。直到有一次,他挖出了一条蚯蚓,突发奇想,将它养在家中,放进一个粗陋的大杯子里,随手盖上一些泥土。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他无意间拨开土粒,发现那条蚯蚓靠着自己生出孩子来。他已经不是什么天真无邪的孩子,经常听到村夫村妇们调笑,也听过动静,总算是明白要如何阴阳调和才生出孩子来。
可这条蚯蚓不需要阴阳调和。它便生出来一条条小蚯蚓。他顿时觉得又害怕又恶心,觉得这种违反天理的丑陋生命不该存在,他就拿利器将蚯蚓全部弄断了。之后,他有些不忍心,便将土粒盖回去,权当安葬了它们。
可是不久,几条蚯蚓竟从土粒中又钻出来。
他哭着去喊来奶奶,奶奶把装着蚯蚓的大杯子扔回耕地之中,此后他再也不挖蚯蚓。而这种“居心叵测”的虫,就成了他的梦魇。
他身边的同袍一直在耐心地诱导他描述一下屋内的景象,他张口结舌,最后捂住脸呜呜呜地哭起来。
“算了。”宋郎将见他已经不能言语,便吩咐另一人不要再逼迫他,以免情况恶化。“这座宅子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斯文华贵。况且,这种偏僻小林子里,出现一座华美宫殿,也是有悖常理。主人大有问题。”
“回禀宋将军,小人家就在大兴城郊,从小在这片林子里玩耍,直到十二三岁。可从来没见过这座宫殿。”军士中有人是大兴城人,对这附近非常熟悉。
“要建成这座宫殿,少说也要一年有余。还不算这些墨瓦烧制时间,就当它是现成的,大兴城也没有私用的瓦窑,这些瓦全都得从江南运过来,走水路也要几个月才能全部运完。”宋郎将抽出腰间的宝剑,将门前台阶下的一片变了颜色的小草铲了起来,拿到鼻子底下闻气味:“这苔藓,却是十天以内新枯之藓。”
众将士都认识那种草,是一种可以吃的苔藓类。他们依宋郎将而言,察看了台阶附近的苔藓,果然都有新伤,看伤口颜色,闻一闻枯死的苔藓的气息,都是新死不久的。他们行军打仗,常常要吃这些干藓,对它们的气味变化很敏感。
“那也就是说……这座宫殿出现还不到十天……这怎么可能……”一个士兵面露讶异,其他人也觉得此事不可思议。大兴城是都城,守卫森严,巡逻严密,不可能看不到近郊之处一座宫殿如何落成的。
“十天……这不正是这场大雨……”
宋郎将把苔藓丢到地上,“闭嘴,别说了。都给我放机灵点,没我的命令,都不准拔剑。这主人不好对付。”
话音刚落,荒司便带着春谈来到了军队面前。
见面前的军士身穿皇家军服,荒司心道不好,中计了。
好一招调虎离山、移花接木之计!那人知道荒司识破了雨势变化的规律,故意改变了竹林的雨势,又通报官府来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