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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厦门祭祖

一刻钟后,王把总哼着小调回到院落,向前锋营左卫五哨官兵宣布了轮流值勤守夜消息。众士兵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说啥子言语都有。王把总见院落嘈杂得如同菜市场,没有想象中的欢呼模样,麻脸不由沉了下来,叉腰喝斥道:“兔崽子们都给我住嘴。军营里有啥子好,吃完饺子就得躺到木板床困大头觉,放个屁都不敢大声。今晚弟兄们在这里值勤守夜,本官作主,除站岗放哨都可以喝酒耍钱,大过年的好生乐上一乐。”

听到喝酒耍钱院落先上一静,接着就是震耳的欢呼声。当兵的都是些大字不识的乡野粗汉,喝酒耍钱是日常最爱,只是吴总兵到任后严申军纪,取消一切娱乐活动,每日赶着提刀训练下海行船,众士兵的日子早就淡出鸟来,能够借值勤良机花天酒地一番如何不喜。当即人人争先个个奋勇,有的磨拳擦掌搬酒煮肉,有的擦凳抬桌预备赌场,胡三见王把总乐滋滋站在院落门口,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掏摸出来的骰子不停飞来甩去,肚里暗笑,转了转眼珠上前禀道:“小的积攒了几两银子藏在营里,想讨令回去拿来,晚上陪大人好生耍上一耍。”

王把总听得大乐。他从军前当过赌馆宝官,最喜的就是有人送银子上门,当即咧嘴笑道:“你骑我的马回去取银子,莫要误了时辰。”见胡三答应一声转身要走,蓦地想起一事,唤道:“记得到张记卤铺把卤肉下水统统赊来,晚上机会难得,本官要与兵同乐,好好值勤他娘个通宵达旦。”说完捏住骰子快步转进院子,自是心痒难熬先去耍上几把。

胡三高声答应,暗骂滥赌鬼,到院门口牵了王把总的青骓马,飞身上马,得得驰向沙尾坡水师军营。沙尾坡是厦门著名的深水良港,呈月牙型,金色沙滩连绵起伏,有“玉沙坡”美称。宋元以来,泉州往来南洋的货船都要在沙尾坡停泊卸货,日夜进出不息,极是繁华热闹。清军占据厦门后成为水师驻地,湛蓝的无垠海面泊满星星点点各色战舰,码头周围到处都有兵丁巡逻往来,警戒异常严密。胡三在港口旁边的军营门口下了马,向守卫士兵缴上出入凭证,便回住处取了五两碎银和二十来文铜钱,沉吟片刻,抬眼向周围张了张,不见有人暗中窥伺,伸手从枕头棉芯掏出张折叠绵纸小心揣入怀中,随即把枕头原样摆好,若无其事牵马走出营门。

营门左侧不远处有三十来幢破旧民房,虽是过年时节依旧冷冷清清没有丝毫喜气,远近听不到鞭炮的噼啪爆鸣。顺治十八年,郑成功降将黄梧向清廷献上“平贼五策”,其中的迁界令自山东至广东沿海二十里居民强行内迁,毁沿海船只寸板不准下海。顾命大臣鳌拜视为奇计,吩咐沿海诸省遵策执行,害苦了无数倚海为生的穷苦百姓,许多渔民生计无着私自驾船下海,就被诬以通贼罪名逮捕流放、抄家灭族。黄梧因此得到鳌拜赏识,被封为一等海澄公,世袭12次,成为清初汉臣中的异数。厦门孤悬海外邻近台湾,自是迁界移民的重点,经过多年拉锯征战,岛上原有居民早就被逼迁移或虐杀身亡,现有的少数居民都是后来陆续上岛,平常以替清军扛包、洗刷、清运为活计,又不能违禁下海捕捞鱼虾,日子自是困苦不堪。

胡三骑马沿垃圾遍地臭气冲天的破烂街道行过七八家门面,前面出现家卖羊牛下水的肆铺,半扇破旧门板微微敞开,门框贴着副红纸对联,写着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广进达三江,横批招财进宝,字迹歪歪斜斜,不知出自哪名童生手笔。陈旧招牌刻着张记卤铺四个结着蛛网的残字,旁边挂了只破铁勺,在夕阳余晖下发出淡金光辉。胡三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望见肮脏案板摆了些许卤肉和下水,冷冰冰的没半丝热气,一名胡子拉碴、衣衫破旧的干瘦汉子懒洋洋倚在板壁上剔指甲,听到马蹄声连眼皮都懒得抬,抬起马鞭虚抽一记,嗤笑道:“张掌柜,生意上门啦。”

张掌柜抬头瞟了胡三一眼,嗤笑道:“军爷的生意有啥子好,都是赊账从不给现钱。”嘴里说着伸手提起肉刀,问道:“多少?”

“包全。”胡三大模大样跳下马,把身子靠在招牌边上。脚下汪汪两声,原来是条皮毛干枯的瘦弱黄狗伏在门板边,抬起狗眼瞧向胡三,不住摇晃尾巴。胡三伸腿虚踢了下,黄狗便把脑袋蹭到脚上,状极亲热,显是撞见了熟人。

“又是赊账?”张掌柜取了张油纸包裹油汪汪的猪大肠,撇嘴道:“大过年的不给现钱,亏军爷做得出。要是都这样,俺做啥子生意。”

“乍不说没有军爷照顾,凭你这孤佬能卖那么多臭下水。”胡三压低嗓音,卖弄道:“施提督元宵节要回厦门祭祖,弟兄们替他老人家清理了一整天老宅,晚上值勤守夜弄些卤肉祭五脏庙。王把总带头开摊赌钱,只要他老人家赢得高兴,明天还不多赏你几文?”

听到施提督元宵节要回厦门祭祖,张掌柜眼皮跳了跳,随即若无其事包了四油纸卤肉和下水,无非马肉、猪肠、牛舌、鸡翅等物。厦门驻防官兵众多,每日消耗的肉食不计其数,张掌柜原是福建水师游击营士兵,与台湾水师战舰“思明号”海上作战腿部受伤成了瘸拐,山东老家无人索性就在厦门安居,凭借老关系从辎重营弄些没人要的剩肉和下水,依仗祖传的卤肉技术熬煎度日。

张掌柜把油纸包递给胡三,胡三分明瞧见案板还有几大块猪排和牛蹄,装作没看见,伸手接过油纸包,取块驴肝塞进嘴巴,顺手又扔了根猪肠在地上。瘦弱黄狗伸出鼻头嗅了嗅,抬起狗眼瞄了下张掌柜,见他点头方才张嘴咬住用力咀嚼,干焦狗尾左右摇摆,发出呜呜的满足声音。

胡三笑了笑,提着油纸包飞身上马,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急驰而去。胡三冷眼瞧着青骓马驰远,伸手就要关上门板,隔铺的沙县小吃探出颗枯瘦脑袋,眯眼瞧了瞧空荡荡案板,老鼠眼中现出羡慕。

“张掌柜,发财啦?”

“发甚么财,”张掌柜没好气道:“都是吃惯白食的主,开口就是赊账,一文铜钿都没到手。”

“那也比我开不了张强,”沙县小吃蔡老板缩着身子愁眉苦脸,“开一天门赚不到十文钱,混甚么清汤日子。”

张掌柜没理会蔡老板的抱怨,几下就收拾好案板,打了声唿哨,瘦弱黄狗阿黄立即跳起,嗖的一声从门口窜了进去。门板关闭破旧小屋漆黑一团,张掌柜一瘸一拐走到松木桌边,取出火石点亮油灯,慢慢松开紧握的右掌,里面赫然是张折叠绵纸。

张掌柜缓缓坐在破烂椅子上,捧着豁口粗瓷碗好象正在喝水,目光就着昏暗灯光细看绵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不一会若无其事塞进嘴巴咀嚼,嘴角渐渐现出得意笑容。

鼓浪屿位于厦门西南面,原名园沙州,因岛西南方海滩上有块两米多高中有洞穴的礁石,每当涨潮水涌,浪击礁石声似擂鼓,被厦门土人唤作“鼓浪石”,故改名鼓浪屿。椭圆形的小岛面积不大,岗峦起伏,景色宜人,最高峰龙头山与厦门的虎头山隔岸对峙,有一龙一虎守厦门的说法。国姓爷郑成功率领舰队突袭厦门斩杀堂兄郑联时曾驻军鼓浪屿,在龙头山建有简陋山寨,清军占领厦门因鼓浪屿面积狭窄不曾驻军,除水师巡逻战舰偶尔经过外,平常岛上难觅人迹。

这日近午时分,水天交际处忽地现出白点,在湛蓝海面上渐飞渐近,原来是只白鸽从厦门方向振翅飞来,在龙头山上空来回盘旋,不住鸣叫。绿意盎然的茂密树丛蓦地伸出根翠绿竹杆,杆头绑着块白巾,冲白鸽不住摇动,白鸽低头瞧见,双翅一收笔直冲将下去,倏地落在挥舞竹杆的高挑壮汉肩上,发出咕咕低鸣。

高挑壮汉身穿粗布衫,面目黧黑,穿着草鞋,瞧服色是厦门土人,略现弧度的唇边长出绵软细胡,左颊有几粒青春疙瘩豆,年纪不过十七八岁,肌肉虬结极是粗壮。他伸手轻轻抚摸白鸽,嘴巴发出咕咕声响,从怀里掏出几粒青豆喂入白鸽嘴中,目光落在白鸽腿上系着的铜环上,随手解下白巾放入怀中,抱着白鸽手脚麻利从树上攀下,踩着崎岖山石在密林中左弯右绕,不一会来到龙头山寨的一块青灰巨石旁边。高挑壮汉警惕地回头瞧了瞧,跃身翻过巨石,掀开绿意盎然的粗大藤蔓,眼前现出一个黑黝山洞。

高挑壮汉毫不迟疑,大踏步走进山洞,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走出不到十步,前面怪石嶙峋间忽地响起瞿瞿的秋虫鸣叫。高挑壮汉停下脚步,嘴里也发出瞿瞿声响,低声道:“刘头,是我!”

寂静山洞蓦地发出轻微声响,接着噗嗤一声现出昏黄微光,原来有人在黑暗中点燃了火折。高挑壮汉面前是个丈许方圆的天然溶洞,峭岩奇石千姿百态,在火光映照下熠熠生辉,两名同样装束,面目精悍的青年壮汉踞坐在山石上,目光全都聚焦在白鸽腿上的铜环。坐在左边的狮鼻壮汉站起身,把火折凑到岩石缝间的一根火把,溶洞内登时火光通明,散发浓重的松明气味。另一名粗眉壮汉咧嘴现出笑意,轻声道:“李老弟辛苦——没出岔子?”

高挑壮汉抱着鸽子快步走上山石,笑道:“刘头放心,鞑子都在思明洲作威作福,这一带连鬼影都没出现一个。”说着把白鸽递给粗眉壮汉,冲狮鼻壮汉打了个招呼。

狮鼻壮汉笑嘻嘻也凑了过来。三颗脑袋聚在一块,散发出多日没有洗漱的浓重汗臭味道,不过谁都没有在意,目光炯炯盯住白鸽腿上铜环。粗眉壮汉小心旋下铜环,仔细检查没有发现人为破坏痕迹,伸手在铜环上左旋右转,从里面取出张折叠绵纸,瞧着上面涂鸦似的鬼画符,磐石般的刚硬面孔慢慢现出喜色,向狮鼻壮汉和高挑壮汉低声道:“施琅狗贼元宵要回思明洲祭祖,上头命令启动屠施行动!”

思明洲是国姓爷郑成功对厦门的旧称。永历九年,郑成功驻军厦门感怀明朝,下令将厦门改名思明洲,寓“思念明朝”之意。粗眉壮汉既然称呼厦门为思明洲,自然是明郑派出刺杀施琅的死士。

狮鼻壮汉与高挑壮汉闻言对击一掌,忍不住齐声欢呼,山洞里响起轰隆回音。狮鼻壮汉冲地上重重呸了一口,狞声道:“咱们三人窝在山洞这么多天,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得施琅狗贼回到思明洲祭祖。刘头,什么时候动手?”

“马上行动!”粗眉壮汉毫不迟疑,向狮鼻壮汉道:“你收拾好装备,抹除洞里的一切人为痕迹,莫要留下可疑线索。”瞄了眼高挑壮汉怀里的白鸽,“马上把鸽子放回去,铜环里啥都不要放,上头看到鸽子就知道咱们已遵令行事。”

狮鼻壮汉与高挑壮汉高声应命,眸中不自禁现出狂热,仿佛听到了天大喜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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