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先时却知道衣冠冢属于谁。
“书楼要还于天下,并不能仅仅困于太玄京一隅。”
陆景突然挥了挥衣袖。
风波起,吹去大雪。
一座高塔在云雾遮掩下,落在这一处空地。
也许是因为风刮来了云雾。
太华山上又下起小雪。
小雪又成大雪,令天地一片苍茫。
冻合玉楼寒起粟,光耀银海眩生花。
“可惜书楼再也不是四季如春。”
陆景伸出手来,雪花落在他手上,瞬间消融。
姜先时看着陆景,问道:“可否要请些工匠……”
陆景手指如同弹弦,落在地上的雪花顿时纷飞起来。
太微垣五帝座神通!
周遭天地,五种截然不同的元气飘飞于空,落入那些雪花中。
而那些雪,就此变做一位位雪人。
“那边劳烦城主,造房子这等事可并非这些傀儡能够完成。”
陆景开口。
姜先时道:“我会派人时刻盯着……”
“先生,我看着就足够了。”一道声音忽然从山下传来。
陆景和姜先时低头看去。
却见白雪覆盖的山路上,有一大一小两人背负行囊走来。
青年四肢健硕,身材魁梧,脸上还带着些激动的笑容。
不过十岁出头的孩童也朝着陆景远远挥手。
姜先时在太玄京中见过那青年,却不知名讳。
陆景一边朝他们笑着,一边介绍道:“魏惊蛰。”
“徐无鬼。”
……
魏惊蛰带着徐无鬼,继陆景之后也来了太华山。
太华山那一处空地上生起迷雾,遮掩了其中的景象,每天都有人入那雾中,却又安然归来,并没有什么异常。
唯独只有少数人知晓,那迷雾中有一座修身塔,修身塔周遭正在建起几座建筑。
陆景本想要建起几座楼阁,便一如他之前所言,莫要荒废修身塔中的典籍便可。
——
陆景正在太华山上修筑新的书楼!
人间自然没有密不透风的墙,更何况陆景本就没有打算隐瞒天下强者。
之所以布下风雨障,不过是怕惊吓到太华城中的普通人。
于是这等消息就如同冬日里自北而来的寒流一般,席卷了整座太玄京。
修筑一座书院算不得什么消息。
可陆景带走了书楼修身塔,带走了修身塔中万千典籍。
他要在西域三十六国、神关、重安三州交汇之处建起一座新的书楼。
书楼二字对于普天下的读书人来说,宛如圣地。
只可惜,太玄京中的书楼随着观棋先生逝世,陆景先生杀了七皇子以及上百位大伏将臣逃离玄都,随着九先生、十一先生不知所踪。
玄都四季如春的书楼似乎一夜间就被大雪覆盖。
书楼不知多少先生请辞,大多数先生以游学为由同样离开太玄京。
直至天官节前夕,太玄宫忽然颁布诏令,书楼重立,更名为养圣书院,由陈家亚圣厚圣公担任院长。
厚圣公闭门研习学问,尚未出关,暂且由河东八大世家翠微山人代院长之职,组建着养圣书院。
在某种意义上,在太玄京中存在了数十年的书楼,其实已然崩塌了。
养圣书院的理念与书楼截然不同。
书楼有教无类,始终致力于潜移默化的消除儒教弊处,愚孝、愚忠、苛刻的礼教都不为书楼认同。
在书楼在太玄京的五十年里。
太玄京乃至整座大伏的风气变得颇为开放,女子也可修行学问,名门闺秀也可抛头露面,可以夜游诸泰河畔,与其余士子吟诗作对。
哪怕区区几十年时间,书楼无法彻底根除千余年来流传下来的礼教规矩,却也让这天下多出许多活力。
河东八大家自认儒道正统,书楼所奉行的理念在他们看来便是离经叛道。
如今,河东八大家再归太玄京,整肃礼仪也就成了他们的首要任务。
这件事情对于河东八大家而言,原本应当是一件极好的事。
直至陆景在太华山上修筑书楼一事传到太玄京。
年过八十的翠微山人放下手中的竹简。
“陆景正在太华山上建立一座书楼。”
金紫光禄大夫王宏石与同样出身王家的翠微山人相对而坐,忧心忡忡。
“圣君不知是何打算,陆景那把司命剑上可染了七皇子的血,更是染了上百位大伏将臣之血。
如今陆景明明在太华山上,甚至大张旗鼓修建书楼,圣君……就如同忘了陆景,丝毫不做理会。”
王宏石叹了口气。
那翠微山人却摸了摸自己的胡须,道:“陆景已非寻常,书楼五先生、六先生也相继来了太玄京。
尤其是六先生,他大闹河中道,逼得我不得不自太玄京中归去河东,逼得崔氏出家的崔太爷不得不从清水寺前去清河山。
五先生至今不见踪影,更要警惕。”
“再加上太华山距离神关、重安三州太近,想要追索陆景并不容易。
圣君所思所想深不可测,可在老朽看来,圣君大约是觉得太华山也是大伏疆域,陆景在太华山建立书楼,教授学问也算不得什么,教的终究是大伏百姓。
与其此刻追击陆景,还不如让陆景好好在太华山上建一座书楼。
毕竟……书楼不同于寻常书院,自有天上的夫子照护。”
翠微山人娓娓道来。
“不过倒也不必心急,太华山地处偏远,又在边境,西北道、远山道、重安三州贫苦之地,士子称不上多,中原士子想要去太华山求学也殊为不易。
现在观棋先生已死,九先生十一先生不知所踪,其余先生散于人间四处。
书楼早就不是以前的书楼了。
陆景再建书楼……就让他建吧,等到他建成了,我会去恭贺一番。”
“我尚未见过陆景先生的风采,还要早些去见,去得晚了,只怕就见不到了。”
翠微山人感叹一声。
王宏石知道他这番话并非是在咒人。
这河东王家的前辈确实在惜陆景之才。
“重安王命不久矣,只待他气血彻底枯竭的那一日。
天上、人间不知有多少人前去杀重安王。
天官也好、阆风城城主也好,他们为重安王前来人间,大概也不介意多看一眼陆景。”
“这大概也是圣君不理会陆景的原因。”
王宏石也微微点头:“陆景与重安三州交情颇深,依陆景的为人,他也许会去相助重安三州。”
“只可惜……”
王宏石眼神略有消沉:“重安王一生为大伏开疆阔土,灵潮之后为人间做了太多事。
可到了如今,他便是死,都要死在他人之手。”
翠微山人沉默一番,道:“也许对于重安王而言,气血枯竭死在床榻上,还不如死在仇家手中。”
——
重安三州,大虞城,重安王府。
一座庭院以内,宽大的床榻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那老人骨瘦如柴,蜷缩在床榻上,眼神浑浊,头发也已脱落干净。
苍白的身躯上满是褥疮。
他闭着眼睛,大口的喘着粗气,一根金色的天戟就摆放在床榻一侧。
这屋中恶臭熏天,四周帘幕遮住外界的光明,暗无天日。
重安王身旁无人侍奉,并非因为无人愿意侍奉。
而是自重安王身受重伤、气血枯竭之后,重安王就几次下令,命他人不得入这屋子里。
哪怕是重安王妃、重安王士子,以及重安三州几位老臣都要请见入内。
比如此时。
虞东神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父亲……”
那声音传来的一刹那。
床榻上的老人具体中忽然流过一丝饱满的气血。
老人原本干瘪的身躯瞬间变得饱满,苍白的面容上多出些血色,脸上密布的皱纹也被抚平。
武道气机流转,就连屋中的恶臭都消散了。
此刻再看床榻上的人物,隐约能看出几分威武模样,不再是纯粹的老人。
“进来吧。”他平静开口。
虞东神推门而入,看到床榻上的重安王,眼神中闪过几分落寞。
他知道这床榻上的瘦弱老人,曾经乃是人间的传奇,那一杆天戟混去一轮大日,直插天上,敢与烈日争辉。
天下修行者闻重安王之名而丧胆,他乃是昔日的天下第一强者。
便是人间大佛、真武山主、烂陀寺般严密帝、秦国大公孙、海上妖国妖主、百鬼地山大阎罗都不是他的对手。
他驾驭白虎,手持天戟,率领八万骑虎军横扫天下……
可现在,这样的人物却只能卧于床榻之上等死。
“父王……”虞东神强忍着心中的落寞行礼。
重安王虞乾一挣扎起身,看向虞东神。
“再过半载,你送我离开重安三州,我要去一遭太玄京。”
虞东神沉默,继而摇头:“父王,崇天帝不会让你前去太玄京,天上、人间不知多少人,也不愿让你去太玄京。”
虞乾一嘴角忽然勾勒出一抹笑意。
他看着虞东神,道:“你以为我是去那太玄京避难?”
虞东神抬头,有些不明白。
虞乾一干瘦的脸上笑意更浓:“我是去太玄京寻那禹先天算账。
等算了这笔账,我自会归返重安三州。
我会坐在重安三州门庭处,等待天上、人间众强者来杀我!”
虞东神似乎感受到父王猛烈的气魄,心中颤然,继而他眼中落寞更重。
“父王……你是否感知到了什么?”
虞东神这般询问。
虞乾一倒也答得颇为坦然,他艰难转头,看向地上的天戟:“太帝城太帝、卧虎楼的天官、阆风城那位我看不上眼的叛王一同落下仙光,入我梦中寻我。
他们劝我上天,允我一旦上天,自可统御仙境一百二十座,威势比起凡间君王更盛!”
“可若我不允,我就是天上的阻碍,便是修为尽失、气血枯竭也不可再活。”
虞东神紧紧握拳,他低着头,道:“我重安三州三十万儿郎,等他们前来送死!”
“重安三州的儿郎还要守家卫国。”虞乾一咳嗽几声,笑道:“他们若是死在我面前,昔日的我便称不上天下第一四个字。”
他说到这里,忽然支撑身躯,挪下床榻站起身来。
虞东神下意识想要去扶重安王,看到重安王的眼神,便又收回双手。
他躺在床榻上太久,骨骼越发纤细,血肉相较于方才饱满了许多,却依然干瘪的可怕。
这时站起身来,风吹欲倒。
可偏偏这位人间肉身第一的武道魁首身躯颤抖,却站得笔直。
“天上天下宵小无数,便让他们来!”
“我临死之前,再会一会天下群雄,会一会天上天官、会一会那叛王,会一会阎罗、恶孽,会一会那些旧国的皇族,也算是为我自己……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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