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钺......阿钺”
黑暗中,有人以手掌轻抚他的额头。
他突然感觉身子一轻,好像浮在了半空之中,低头一看,腰间不知何时环绕着一双细长白皙的手臂。
温暖而牢固,被这双手臂圈住好像在湍流中紧紧地拽住了岸边草木。
“阿钺,看看我呀。”温柔的呢喃在他耳边响起。
莫名的熟悉。他抬头,看见一张脸紧贴着他,柔和的眉眼像花一样绽放,浅红色的唇微微动着。
他看着这张脸,突然眼泪流了下来。
明明没有一丁点悲伤啊,但是就是止不住地流泪,好像他现在就该这么做,有人为他们写好了剧本,他们正在一丝不苟地演出。
那双唇瓣像清晨承载露水的草叶,轻轻开合,悦耳的歌声响了起来。
并不算大声,也不是什么庙堂之上宫廷乐曲,女人哼唱着,脸上带着笑意,把嬴钺高高举起又紧紧抱住。
她穿着素色长衣,只在裙摆上绣着几朵兰花,她一动身,就像是一阵风吹了过来,兰花摇曳着开放在白天黑夜。
嬴钺呆呆的看着,剧烈的疼痛像锋利的楔子一样刺进他的脑海里,他突然没明白了眼泪为什么会掉落。
不是不悲伤,而是悲伤像一只小兽一样藏进心里最深处,它狡诈而残忍,你以为周围安全了,它便突然突然钻出来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在心里咬出一个豁口,心外面的世界那么多浮尘与荆棘,一股脑的涌进来。
“妈......妈妈。”他呢喃着,对着女人伸出了手。
是了,就是这种感觉,这就是小时候抱住他的那个女人,喜欢穿一身素色长衣,面目柔丽,像一枚飘落在风里的树叶,她喜欢唱着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歌,有她的地方就有一个家,那个日日夜夜有人添换木炭的地方,屋子里温暖的像天堂,墙上挂着小木弓,有个女人......为他梳头,为他换衣服,抱着他......紧紧地抱着他,像是害怕失去。
“终于......阿钺记起我来了。”女人笑了起来,“妈妈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她松开了抱住嬴钺的手,俯下身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
冰冷的唇,决绝的吻。
是一束枯萎的玫瑰,刺痛心里柔软的地方。
熟悉的气息远去了......嬴钺看着女人像是漂浮一样离他远去,他这才看清自己身处一个屋子里,下一刻从门里窗里刺出无数把明晃晃的刀剑,木屑四溅,外面好像有人点起了火,热浪一下子涌了进来。
他看着女人翻飞的白色衣襟被火苗燎着,一团炽热的火焰爆出,女人在火焰里像一只挣扎的蝴蝶。
她最后向着嬴钺伸出自己的手,细小的火苗缠绕在上面跳动着。
别离开......”嬴钺哭了出来,他不顾一切地向前爬着,想要拨开所有阻碍他的刀剑与火焰,他只想牵住女人的手,把她拉出来,紧紧抱住她,紧紧地......再也不要失去,再也不要失去!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将我们分离,谁想抢走你,我便杀了谁!
火光照亮他的胳膊,那伸得笔直的胳膊,细瘦白嫩,没有一点力量,不能举起一把刀,不能割开一个人的喉咙,他突然惊恐地认识到一件事情,不管是那个时候还是现在,他都没有变化过,他仍然是一个懦弱脆弱胆小无助的人,被人辱骂了只能用愤恨的眼神去做恶毒的诅咒,被打了只能蜷缩起身体躲在角落里,用像野狗一样的眼神盯着对方。
女人凄美的笑了一下,火舌翻卷,她的身影消失不见。
突然天旋地转,嬴钺的意识升入了高空,他俯身看着地上的事情,一座被火焰席卷的木屋,一个瘦小的三四岁的男孩呆呆的站着,脸上挂满干涸的泪痕。
远处传来密密麻麻的马蹄声。一队骑士奔驰而来。
那是......父亲。嬴钺看见他略显年轻的脸,看见他脸上的悲伤。
父亲低头看着嬴钺,眼里有着厌恶、怜悯、惊惧。
他勒转马头,一声暴喝,胯下的马人立而起,然后像箭矢一样窜了出去,深黑色的鬃毛在草原上翻滚起来,像天边的乌云。
有人对地上的嬴钺伸出了手,一名头戴文人冠的男人俯下身温暖一笑。
火焰熄灭了。
嬴钺转过了头,木屋化作一地灰烬。
女人消失了.......连影子都没留下。
他抱着头,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清极殿,朝会正在进行。
满殿之内都是峨冠博带的朝官,最上面坐着皇帝。
嬴钺与熊澜站在大殿角落里,一身绣满龙凤的礼服,像两个小木偶一样呆呆站着。
“阿钺,快看,”熊澜扯了扯嬴钺的衣袖,示意他向右前方看去,同时努力憋着笑,但还是带着幸灾乐祸的语气,“王冕下手可够狠啊。”
在他们右前方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身体微微颤抖,侧过来的脸上一道狰狞的鞭痕清晰可见,他时不时地回头看嬴钺与熊澜,正好对上嬴钺探询的眼神,他一愣,眼里突然泛起狠厉,对着嬴钺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嬴钺移开了视线,他看清了那个男孩子在说什么,他在恶狠狠地骂“蛮子”。
他捏起了拳头。
“宣,北荒使节觐见!”御座旁的窦公公一声清亮的高呼。
声音悠扬,从殿内向外扩散,门口的小黄门听见了之后一挥拂尘,“宣,北荒使节觐见!”
长阶上每个小黄门按次序发出清亮的呼和,声音犹如潮水一般一波连带一波蔓延向遥远天地的彼岸。长阶下一排**上身的精壮力士手执熟铜长号,在呼声将要结束的一刹那吹响起苍凉悲壮的乐章,他们用力踏击着地面,跳起充满野性的舞步向两侧闪开。
有人拾阶而上,步伐缓慢而沉重。
直到他们离近了之后殿内的人才看清来者模样。
他们身着交领宽袍,头戴一顶翻毛毡帽,为首的那人袍子上缠绕一张豹皮,帽子上垂下来一只貂尾,长相大大都高鼻深目,面容粗犷而不失英俊。他们走到门外,被小黄门拦住,几个侍卫按着腰间的刀剑上前搜身,确定无误后冲小黄门点了点头,清亮的声音立时响起,“北荒使节,赤契铁觐见!”
使节们向小黄门鞠了一躬,小黄门也赶忙回礼,伸手示意他们进去。
使节一踏入金殿,大臣们都不由自主地掩住了口鼻,燕朝人自以为礼仪大国,视北荒为蛮鄙之地,世间传闻北荒生食牛羊,与猪狗同穴而寝,身满异味,腥膻可传十里。
一名使节冷笑了一声,操着一口不算流利的燕京话道:“世传燕朝素重礼仪,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尔敢!出此狂言!”有一名青年武将愤恨地站了出来喝道。
“我方此次前来抱着万分诚意,特意沐浴熏香,而贵国仍以为我大荒为化外之地,甚至掩面不肯示人,”使节冷哼一声,“这不是失礼又是什么?”
“这便是贵国的诚意吗?”
一名须发尽白的老臣满脸笑意地踱步而出,将武将挡在了身后,冲着北荒使节做了个揖,“贵部族长身体可安泰?”
为首的使节见老者出列问话,突然收起之前的倨傲,躬身道:“我家陛下来前还嘱咐我,向定老将军问好,陛下他身体健壮,一日骑马可行千里,一餐必食一头嫩羊,还特地让我说与将军,他帐篷里侍寝的妃子多如牛毛!”
说完之后两人齐声笑了起来,直到窦公公轻声咳了一下,“定戎衣将军,这是您旧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