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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九重风雷

皇帝这日正在皇后李氏的宫中,听说韩王府的乳母进宫来回事,便召见了。

自元佐出事以来,元休经常地神思恍惚,精神不振,他看在眼中,心里也不太舒坦。昨日宫中赐宴,韩王妃潘蝶又告病缺席,心中也存了一问的念头。

刘媪进了宫行了礼,皇帝道:“你原是我潜邸中的老人,原不必拘礼。”刘媪站过一旁,皇帝道:“近来韩王如何?”

刘媪忙跪下了:“老奴有罪,今日老奴进宫,本就是告罪的!”

皇帝皱眉道:“却又是怎么了?”

刘媪道:“老奴奉旨,服侍殿下,殿下天性淳良,读书上进,本是极好的。官家恩旨赐殿下出宫开府,也吩咐过老奴时时照看着。只是……”她犹豫了一下。

皇帝道:“你有什么话,只管说罢!”

刘媪忙应了一声:“是。”见皇帝脸色平常,只得继续道:“自开府之后,殿下经常往外头去,老奴也不能跟着,竟失了岔子,结果也不知道他何时在外头结识了一个瓦子肆的鼗鼓卖唱女子,就在御赐成亲之前,偷偷地纳进府来置在内书房中。那女子品性甚是不端,在府中时时生事,顶撞老奴吵闹王妃。且为人狐媚,日日勾着殿下贪欢。老奴冷眼瞧着,殿下近日精神恍惚,脸色也不正,学业也误了。以前每日在书房读书,如今那女子天天在书房,只缠着殿下画眉玩花,弄些淫词艳句的。老奴劝过几次,王妃也劝过几次,只是殿下对那女子沉溺已深,只是不肯听。这事老奴原不敢说,实是近日情况越发地厉害,不忍见殿下这样继续下去,误了学业误了身子,只得进宫告罪,请官家降罪!”

皇帝脸色阴沉:“你说的可是真的?”

刘媪心跳骤停刹那,她深吸一口气,道:“老奴不敢欺君。”

皇帝点了点头:“知道了,你下去罢!”

刘媪心头惴惴,听着皇帝话语,却听不出什么来,只得磕头退了出去。

待刘媪出去后,皇帝冷笑一声:“不成器的东西,我只道他近日来脸色不好,是为他哥哥的事情,也不去说他,哪想到竟是沉缅女色!”

皇后李氏方才也是在一旁听着,并不说话,此时见无甚外人,亲自从侍女手中捧过参茶来递与皇帝,柔声道:“官家且喝杯茶,消消气罢!韩王素日懂事,并不曾有纨裤习气,他兄弟们府中,也不是没有婢妾的,何苦单为这个说他。”

皇帝冷笑道:“朕何曾单为这个说他,朕是为他们操碎了心,却一个个不求上进,自己作践自己!”

李后听了这话,情知是皇帝又想起楚王之事,他二人本是同母兄弟,又扯在一起了。犹豫了一下,一则为元休生母早亡,也算寄养在自己名下,且素日乖巧,少不得偏袒些;再则乳母方才已经生波,皇帝正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身为皇后的自己,自然也得往开处劝说。只得又笑:“官家,一事且归一事呢!孩子们年纪轻,贪玩了些也不当什么,便是小夫妻们拌嘴,也是常有的事儿!我听说这乳母素日与王妃甚好,想来不过是小两口的事儿,只偏袒着一方倒不好。古人说:不痴不呆,不做阿翁阿姑!官家且说是不是呢?”

李后说的这个典故,出自唐代宗,时郭子仪功高盖世,其子郭暧尚代宗女升平公主。一日小夫妻吵架得厉害,郭暧动手打了公主,公主进宫告状,郭子仪忙缚子请罪,代宗并不以为罪,反而道:“不痴不呆,不做阿翁阿姑!”此时李后说出这话来,不仅合景,且也是皇家气象,皇帝听了不禁莞尔,摇头道:“正是呢,我正事一大堆,这几个小子还给我闹事!依了皇后,倒如何说?”

李后笑道:“倒不如把韩王叫来教训几句,让他好用心向上,再把那女子带来,若模样还周正,就赏了他罢!”

皇帝点了点头,笑道:“也罢。”回头吩咐夏承忠:“叫韩王!”

皇帝对刘媪的话,并不以为意。平常人家,到了十七八岁,也未必没个侍妾通房丫环的,何况皇子蓄个侍婢,这中间元妃吃醋,保姆生嗔的,本都是极平常的事。只是韩王元休原与众人不同,诸皇子中,只有他与楚王元佐是他最心爱的李妃所生。

元佐,元佐是他心中永远的痛,装疯、烧府、自毁……多年来他的眼中只有元佐这一个儿子,他对元佐寄望最大,而元佐,也伤他最深。这几年来,他对元佐已经死了心,这才看到,元估、元休等皇子。

元休虽不似元佐这般夺目,却也是文武兼备,且聪明谨慎,更不似元佐这般桀骜不驯,皇帝甚为满意,去年亲择开国元勋潘美之女配之为元妃。

如今听说元休宠爱侍婢,冷落元妃之传言,虽属小事,但思之将来,却是不得不谨慎的。于是便叫了元休来,整斥一番,元休不敢分辨,只唯唯称是。

刘娥在韩王府,忽然接到入宫的旨意,吓得魂飞魄散,不知道是祸是福,只得战战兢兢地随了内侍进宫。

一路上见宫阙万重,只觉得眼花缭乱,不敢说看一眼,只跟着前面的内侍行走。

却见前面的内侍停住了脚,行礼道:“王公公!”

刘娥见了那内侍的恭敬,知道是要紧人物,忙站着不敢动了。但听王承恩问道:“这就是韩王府的那个丫环?”

那传旨的内侍忙回道:“正是。”

王承恩嗯了一声,有些好奇,道:“你抬头我瞧瞧!”

刘娥微微抬头,见是一个身形高大的内侍,也不敢细瞧,忙低下头去。

王承恩乍见之下,竟倒吸一口气,喃喃地道:“像、真像!”

那传旨的内侍笑道:“小的看着也是有些像!”

王承恩回过神来,瞪了一眼那小内侍:“胡说,你才多大呢,能见过她?”

小内侍笑道:“小的虽然职卑,可远远地,倒也见着贵人了。您看她的模样,倒是有些儿像王美人的样儿!”

王承恩似松了一口气,道:“哦,是有些像她!”现在的王美人,是八皇子元俨的生母王氏。他仔细地再看了看刘娥,松了一口气道:“细看,也不算像到了十分!”

刘娥听得莫名其妙,却见王承恩挥了挥手,道:“还不快快带进去!”

皇帝教训了元休,端着一盏茶来正喝着,听得夏承忠报道:“韩王府使婢刘氏带到!”

接着见内侍带着一个青衣小婢进来,伏在丹陛之下,不敢动上一动,但听得那声音娇柔:“奴婢刘娥,参见官家。”

皇帝手微微一抖,这女子京城口音并不纯熟,却带着几分乡音,这样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他哼了一声:“听你的口音,不是京中人?”

刘娥回道:“奴婢是蜀人,前年蜀中大旱,逃荒至京。”

皇帝倒吸一口气:“蜀人,怪不得朕听你的声音,好生熟悉,倒像那……哼,蜀女妖媚,蜀女厉害,你闹得韩王府王妃不合,可知罪?”

刘娥吓得忙磕头道:“奴婢不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侍候主子而已。主子们高高在上,奴婢贱若尘土。奴婢虽是蜀人,可是西蜀之地,有女子何止成千上万,奴婢担不起妖媚厉害这样的话!”

皇帝冷笑一声:“朕对着王候将相说话,也不敢有人回一声,你倒有如此利舌,抬起头来,朕倒要看看,你还有何等的妖媚容貌!”

阶下的青衣女子,缓缓地抬起头来。皇帝骤然一见这女子的容颜,一惊之下,手中建盏落地,“砰——”的一声跌个粉碎。右手却下意识地遮在自己的眼前,转过头去不敢再看。

刘娥吓了一跳,道:“官家——”

皇帝厉声道:“将她赶出去,立刻赶出去,赶出王宫,赶出京城,赶得越远越好,朕永远都不要再见着她——”

忽见龙颜大怒,可怜刘娥从未见过这场面,吓得怔在当场,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内侍们拖起时,才猛然惊觉过来:“不——官家,我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这样待我——”她用力挣扎着,凄厉地大叫:“放开我,王爷救我——王爷救我——”

内侍拖着她过门槛时,她使尽最后一分力气紧紧抓着门槛,叫出最后一分希望:“官家,我已经有韩王的骨肉了——”

皇帝骤然抬头,两人四目相望,一个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一个却是卑若尘土的女奴,只能凭着天性中的倔强,来为自己命运抗争。

皇帝的眼神炽热如火,口中吐出的话语却是冰冷无情:“逐出京城,永不得回韩王府!”

“不——不——”大庆宫中,长长地回荡着这声声凄厉的呼喊。

皇帝闭上眼:“都出去,朕想单独静一静!”

众人皆退出殿去了,宫中只剩皇帝一人,四周静了下来,静得可怕。

皇帝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着殿前投下的那一缕阳光。刚才,刚才那女子绝美的容颜,娇弱得如花中之蕊;那倔强的眼神,却有一团熊熊的火在燃烧着一般。

皇帝的手在抖,他沙场半生,什么人不曾杀过,什么事不曾经历过,可是现在,他却教一个小小的女子吓着了。

她的容貌,她的眼神,她的气质,都像极了一个人。

“花蕊——”他从喉中吐出这一声破碎的呻吟。

那是乾德二年时的事了,距今已经二十多年了,那个时候,他还不是皇帝,他是晋王赵光义。

那时候,他还正年轻,意气飞扬,春风得意。

那一日,正是蜀主孟昶入京的日子。

宋太祖赵匡胤亲派皇弟晋王赵光义,安排孟昶等住于城外皇家别墅玉津园。对一个降王用如此高的规模来接待,孟昶自是受宠若惊,惶惑不安。

太祖自有其用意,他以陈桥兵变黄袍天下才不过几年,而且四方未平,各地诸候如北汉刘钧、南汉刘鋹、南唐李煜、吴越钱俶等都尚割据一方。他存心善待后周柴氏后人,降王孟昶等,就是要向天下表示他是个仁厚之主,也要孟昶的驯服,为其他诸候作一个榜样来。

然而这一日,赵光义见着了花蕊夫人。

那轿帘缓缓掀开,一只纤纤玉手伸出来时,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军士、车马,所有的喧闹忽然自动停止了,仿佛时间也似凝止了。

然后,是她那如云的发鬓,是那金步摇清脆的声音,是她那绝非凡尘中人所有的仙姿玉容。当她被侍女轻盈地扶出时,仿佛一阵轻风吹来,吹动她衣带飞扬,她便要随风而去似的。当她步下车驾时,脚步微颤,在场所有的男人,都忍不住想伸手扶她。

二十多岁的赵光义,第一次见识到女人惊心动魄的美,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被称之为“花蕊”。“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是的,花蕊,花中的那一点娇蕊,那样的瑟瑟动人,那样的柔弱无助。

她是孟昶的妃子!

为什么她竟会是别人的妃子?

他看到她向他盈盈下拜时,哪怕是战场上一百回合,也没有此刻流的汗多。迷迷糊糊间,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在心中不断地念着:“克制,克制……”

然后他看到她站起来,走入宅内,怎当她回首秋波宛转流顾,嫣然一笑。

他从此迷恋,不能自拨,这一段情,他与花蕊两个人伤得入骨入心。花蕊的多情,花蕊的绝情,皆令他难以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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