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尖刺入心口,莫急抬了下眼皮,看眼前女童模样的女子。
痛楚令她的脸略显扭曲,眼里却流露出一种狡黠的快意,不知又想耍什么花招。
莫急垂下眼,拔剑,鲜血几乎喷射而出。
他面无表情地退后。
“哎……太受苦了……”边上的陶汾叹息。
受苦吗?
莫急低头抹去剑上的血,重新隐入暗中。
要破除桐花谷的邪功,惟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刺这危险的一剑了。
莫急瞥了一眼那道伤口。
不偏不倚。
嗯,不愧是他!
……
风云迭变之际,不是谁都值得关注。
莫急再次听说花笺的消息,已经是一年后了。
正元元年秋,京城局势趋于稳定,帝后的闲谈中偶然出现了不重要的人——
“养续心脉,最好的药是酒心蕊……”
莫急正心中一动,已经有人抢先开口:“我知道哪儿还有酒心蕊!”
他知道的事,莫缓自然也知道。
“楚地有座切云山,山间生酒心蕊,传闻为路氏女子所种;”
“切云山地处偏僻,且山深不易寻路,要不属下去跑一趟?”莫缓跃跃欲试。
若是放从前,影卫定不能离左右。
但如今朝野均定,皇帝陛下自己的武功日益精进,甚至开始嫌弃莫氏兄弟碍眼。
只是对于莫缓的提议,唐皇后表示不安:“你不会一路游山玩水,拖个三五年才回来吧?”
莫缓正色道:“属下岂是这种人——”
“属下愿往。”莫急说道。
……
切云山路氏女子,莫急七岁的时候就记在心里了。
他刚开始学剑,授剑师父为他介绍当今剑法流派,其中特别提到切云山路氏剑法,称之为天下第一快剑。
而路氏恰好有个与他同辈的女儿,号称剑术天才。
于是这位名叫路沅的女子就被他记住了。
等到三十岁影卫服役期满,他就去找路沅,见识一下路氏剑法,也见识一下路沅本人。
习快剑的女子,应该与他性情相投,也许会成为他未来妻子。
莫急是这样想的。
所以听到酒心蕊的时候,他就心动了。
只是没料到,当他终于找到切云山间的酒心蕊时,边上的小屋里却没有人。
路沅外出了。
悬崖旁,剑光如电,织成密不透风的网。
网下,是仅有的两株酒心蕊,花苞紧拢,还没有露出传说中的散发酒香的花蕊。
风雪渐停,剑光也逐渐散去。
莫急将剑掷入雪中,低头看那两株酒心蕊。
寻人不遇,采药未熟,都让他碰上了。
可是,人可以没遇上,药却还是得采,于是他留在切云山等花开。
一等,就等了一个月。
酒心蕊五年一开花,花期不定。
如果一直不开呢?难道他要一直守下去?
莫急俯身凝视花苞,数着心底所剩不多的耐心。
酒心蕊的花苞很小,拢得严严实实,颜色是暗沉的紫,看着不太起眼。
在开花之前的五年内,一直都是这个模样。
倒是跟那个长不大的女子有点像。
但是酒心蕊终究会开花,那女子也终于破除禁制即将长大。
他听人说过,酒心蕊花苞虽小,开出的花朵却硕大且重瓣。
不知那女子长大后的模样会是如何?
不过,酒心蕊开花前风雪不沾,炎热不惧,十分坚韧,开花后却要精心呵护,尤其摘下后,须避光存于陶罐之中,每日三次以酒水浇灌。
唔……这点也有点像。
那女子破除邪功禁制之后,不也得仔细护养着?连他都不远千里在这楚地深山里为她守着花开。
真是麻烦。
再等七日吧,七日内不开花,就回去换莫缓来,他实在没这耐性。
莫急思忖着,不自觉伸出手指,轻触了一下花苞的尖。
“啪嗒——”
极轻极轻的一声,比他平生听过的所有的声音都来得轻悄,甚至不及夜深人静时自己的心跳声。
他蓦然一怔,随后见那花苞轻颤颤、怯生生绽启……
……
正元二年,春。
立政殿内陷入沉默的时候,殿外响起:“陛下到——”
花笺一听便心里发怵,才起身,就已望见皇帝陛下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
也不等唐皇后迎出,便迈进立政殿。
眸光似剑横掠,扫了花笺一眼。
花笺埋头将脸藏得死死的。
她从前与唐皇后幼时有几分相似,而皇帝陛下非常厌恶这几分相似,厌恶到差点要将她毁容。
而她从前不在乎毁不毁容,如今却在乎得要死。
皇帝陛下没看到她的脸,也仍不悦地哼了一声,问:“她来做什么?”
“说是能起身了,进宫谢恩。”唐皇后笑眯眯回答,语气带几分戏谑,听得出也没将花笺的话当真。
“让她滚。”皇帝陛下丢下这句,便牵着唐皇后的手离开了。
花笺慢吞吞走出立政殿,慢吞吞走向宫门。
尽管已经走得很慢了,坐上车的一瞬,还是感觉到心口犯疼。
花笺不由苦笑。
凭她从前的本事,也不足以发觉莫急的踪迹,更别说如今,连一点微妙的直觉都没了。
就好像,他根本不在一样。
要是能快点修复心脉,得以重新习武就好了。
不过,她已经算恢复得快了,短短一年抵上了钟楚楚三五年,这都多亏了陶汾古道热肠为她寻来五株酒心蕊入药。
酒心蕊不好找,她也不太可能更快了。
花笺捂着隐隐作痛的心口,皱眉吩咐:“去城南!”
……
城南有个胡饼铺子。
那时莫急奉命看守她,她便以引他露面为乐。
有一次他被迫现身时略显仓促,嘴上还叼着一块胡饼。
后来她找遍了整个京城,终于找到那块胡饼的出处。
那就是个普通的胡饼铺子,往来都是贩夫走卒。
但花笺一下车,就闻到一股不应出现在胡饼铺子里的酒香。
很快,她就找到了酒香的来源。
是一块打开的黑色粗布,布上压着一只黑陶盖。
陶盖盖的器具不在。
陶器,酒香。
花笺心跳骤然加快。
是普通的酒具,还是……用来装酒心蕊的?
她不由放轻脚步走近那只黑陶盖——
……
莫急回来时,就见一女子鬼鬼祟祟靠近他的包裹。
他下意识就是一记掌风送过去,身随风至,迅速将包裹抄在手里。
抄回来一看,只有包裹布和盖子。
这才想起酒心蕊一直在他手里,刚刚带出去浇灌酒水了。
好在他动作够快,还来得及扶了那女子一把,没令对方摔倒。
顺便瞥了那女子一眼。
十四五岁模样,瘦得下巴略显尖刻,眼睛很大,乌溜溜的,震惊地看着他。
好像有点眼熟。
莫急又看她一眼。
然后扭开脸,将热腾腾的胡饼叼在嘴里,拿盖子将装酒心蕊的陶罐盖上,黑布胡乱一裹,走了。
回宫,酒心蕊交给唐皇后复命。
然而第二天,却被唐皇后叫到面前。
“花笺昨日在城南的胡饼铺子被人打伤了。”皇后娘娘一脸忍笑。
莫急沉默。
“你都认不出她了?”唐皇后也不知在乐什么。
“原本也不熟。”莫急道。
“不熟也不至于打伤人家吧?”
“当时误以为她要偷药,”莫急解释了一句,突然觉得不对劲,“属下下手知轻重。”
他出手时,已经判断出对方并非习武之人,并没有下重手。
当时也没有异常,怎么回去就受伤了?
“要不你去揭穿她?”唐皇后提议。
莫急沉默。
“要不让莫缓去揭穿她也行。”唐皇后善解人意地改口。
莫急又沉默片刻,道:“属下去吧。”
……
虽然他对自己的出手轻重有自信,但对花笺的身体状况不确定。
昨日见她时,就觉弱不禁风。
事实上,可能比他以为得更弱。
如果真伤着了——
莫急想想就头大。
守了一个月才采到酒心蕊。
一个月啊!
不能自毁长城。
……
花笺就住宫城附近。
莫急到的时候,侍女都在屋外,屋内静悄悄的。
他不习惯在人前露脸,绕到侧窗,正要伸手推时,想起昨日见的少女模样,将手掌收了收,改推为敲。
敲了两下,却不见回应。
但凝神细听,屋内却有微弱的呼吸声。
莫急皱了皱眉,终究还是推窗入内。
暮色随影而入,为屋内带来一层朦胧的光。
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气息微弱且乱。
莫急闪至床前,不期然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她醒着,眼里是莫急并不陌生的狡黠得意,好像在说,又骗到你了。
莫急垂眸去探她腕脉。
脉象紊乱,确有内伤。
“心脉未固,不可强行练功。”莫急淡淡道。
有内伤,但不是他伤的。
花笺笑嘻嘻地看着他,脸上不见任何悔过。
还是这样顽劣。
莫急没再说什么,将她拉起,一掌抵她肩后,以自己的内力助她疗养内伤。
他没耐心教别人做人,但用了他的酒心蕊,总得有点效果。
不然一个月不是白等了?
“大高手!”她有些不安分地动了动身子,好像想回头看他。
莫急加重了掌心下压的力道,她才被迫坐稳,但嘴上却没停:“你这酒心蕊哪里得来的?陶汾都说找不到了,怎么你——”
“楚地。”
“哦……找了很久吗?是不是特意为我去找的?”
“找人比剑,凑巧得药。”
“比剑?什么人能与你一比?”
莫急没做声。
花笺笑了一声,道:“告诉我呗?是男是女?可有婚配?”
“女的。”
花笺“哦”了一声,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