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五旬上下,眉目清朗,形容富态,气质颇是不凡,身上却着一袭粗布麻衣,远远观去恍似一田舍翁,若是坐在对面仔细一瞧,却又觉得就是给他一个尚书做做好像也不以为过。
另一人却是一名老和尚,七八十岁的模样,慈眉善目,颔下一缕花白的长髯无风自动,岁月在脸上镌刻的道道皱纹如乡间田陌般层层叠叠纵横交错,身上仅披着一袭白色的割截衣,头顶干瘪却又溜光。
也许是扛不住王黎的目光,也许是自己实在憋不住,沉默了半晌田舍翁终于举起石桌上的酒樽向王黎遥遥一敬,为难的说道:“老夫当初见先帝无所作为,任由十常侍卖官嫉贤,因而辞官隐居于此,做了一个采菊东篱下的田舍翁。
如今董贼篡位,挟持陈留王登基称帝,谋除新君。太后与新君能得德玉舍命救护,此谓天不绝汉室之后。但,老夫如今隐居田园无官一身轻,早已不介入朝中之事,德玉何苦为难老夫。”
王黎嘴角微微一翘,一双虎目灼灼的看着田舍翁:“令兄崔司徒冀州名士,崔先生更是出淤泥而不染,高义薄云,王某亦曾多次听得二伯提及,王某既已护送太后一行至此,难道先生打算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
崔司徒就是崔烈,字威考,冀州安平人氏。先后历任太守、廷尉之职。后,灵帝卖官鬻爵,崔烈以五百万买下司徒一职。其弟崔毅鄙薄其一身铜臭之味,不忿朝廷卖官买官党同伐异之风越演越烈,舍官隐居于此。
田舍翁正是此间主人,司徒崔烈之弟崔毅。
“德玉,你这是将老夫架在火上烤啊?”崔毅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眼神中闪过一丝愧疚,瞄了一眼老和尚接着说道:“德玉,你当知老夫并非怕事,你此番所托老夫亦不该拒绝。
但草庐离雒阳太近,距谷门、夏门也不过半日的路程,老夫实在是担心致贵人于险地,届时老夫万死莫赎也!适才,老夫与大师商议了一番,可否将三位贵人安置于大师寺内?”
大师?
王黎诧异的看了那老和尚一眼,初时尚以为此人不过是崔毅的方外之交,而崔毅在其面前并不避讳天子一事,又以为此人可能与崔毅份属志同道合的清流之
士,不过于家国失望,从而剃度出家隐居青灯古寺。
现在看来,这老和尚貌似也并不简单。王黎朝老和尚拱了拱手,问道:“敢问大师名号?”
老和尚双手合十,依旧静静的坐在石凳上,仿佛已看透人间世事,眼神深邃而睿智,如一汪宁静的湖面平和无波:“不劳施主动问,贫僧安士高。”
王黎一听差点跳了起来,这人竟是安士高?
安士高,名清,字士高。原安息国(今伊朗)太子,博学多闻聪敏仁慈,精通各国典籍,擅天文、地理、医药、异术,鸟兽鸣啼更是无音不照。
其父安息国王病逝,遂禅位于叔父,离家出走,一心向佛。桓帝建和二年,行经西域诸国,赴洛阳,从事译经的工作,至灵帝建宁三年合二十余载。乃中国佛经汉译的创始人,也是将小乘禅法带入我国的第一人。共译有《安般守意经》、《阴持入经》、《阿毗昙五法四谛》、《十二因缘》等典藏三十五种,四十一卷。
而安士高度化共亭湖神的传说更是在庐山一带广为传唱,千余年后的江西浔阳蛇村依然还供奉着这位佛教先行。
眼前这鬓丝禅榻心如止水的老和尚竟是安士高?这安士高不是早已隐居江南了吗?怎么又会出现在此地,还和崔毅成了棋友?
这历史真特么的很操蛋啊!
王黎摇头叹息一声,起身恭恭敬敬的施了施礼,双手合十:“小子冒昧,不知是大师当面,有失计较,还请大师勿怪!”
安士高颔了颔首也不起身,示意王黎坐下来,言语间依旧极为的平淡:“无妨,施主敬请随便。”
这老和尚说是随便,可王黎哪能真的那么随便?虽然对所谓的“断尽三界烦恼,超脱生死轮回”不感兴趣,可面对着能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和权力巅峰之人又怎能不心生敬意!
王黎苦笑一声,说道:“适才崔先生谈及几位贵人一事,不知大师可否襄助一二?”
“那倒也无妨!”安士高双手合十,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当年贫僧禅位安息国,躲宫中之祸驰避本土。未曾想,在离家万里之地遇上相同之事。一饮一啄,莫非天定?出家人慈悲为怀,施主之意贫僧已知。
建宁三年贫僧曾于白马寺弘扬佛法,译著佛经,忝为白马寺住持,如今白马寺住持乃贫僧昔日徒子徒孙,施主若能信得过贫僧,几位贵人可否安置于此?”
白马寺?白马寺,乃永平十一年汉明帝敕令在洛阳西雍门外三里御道北兴建的僧院,为天下第一伽蓝。因摄摩腾和竺法兰等人之故,至今香火不绝,信众多如繁星。
若是将太后及天子暗藏此处,确实算得上是隐蔽至极,更何况灯下黑的道理王黎不是不明白,但是白马寺距离雒阳不过十余里,如果董卓出兵搜寻,区区白马寺又怎能抵挡西凉兵锋?
见王黎陷入沉思,崔毅双眼一眯,举起酒樽一饮而尽,嘴角挂着一缕淡淡的浅笑:“董贼此人虽说为人不堪,却事母至孝。而其母,正是佛门之下一的信徒也!”
崔毅说话的口气平淡无波,却似平地一声雷,将王黎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在历史上,董卓不管如何的不堪,擅杀大臣平民,甚至惑乱宫闱,一把火烧了雒阳古都,但是近在咫尺的白马寺,始终未曾动得分毫,一直巍然屹立直到千年之后。
“如此就有劳大师了!”
王黎向安士高深鞠一躬,站起身来看着远处,仿佛已看到远处的白马寺古刹禅房庭院森森,耳边回荡着空灵飘逸仙乐般的梵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