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先生停下,看着那两个日本人。
“宝祥,你知不知道,此刻的济南城,人为砧板,我为鱼肉,任人宰割……就是区区几千日本兵,奴役这么多济南人……”
陈宝祥知道穆先生喝多了,赶紧拖着他进城。
两人脚不沾地,先到西更道街。
穆先生没有家眷,一直独居。
陈宝祥帮穆先生脱掉棉袍,扶对方上炕,然后脱鞋。
“穆先生,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什么都忘了吧。咱是老百姓,什么都当不了……”
他展开被子,给穆先生盖上。
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发现,床前那双青布棉鞋的鞋帮上,沾着一点黑乎乎的血迹。
他把鞋子拿起来,先是闻了闻,又用指甲轻轻一刮,确认那是血迹无疑。而且,血是刚刚沾上的,还没干透。
“哪来的血?”
他不敢怠慢,找了块布条,沾了点水,把血迹擦拭干净。
做完这一切,他才关门离开。
清晨起来,米饭铺一开门,陈宝祥就听到了消息。
昨夜,在大观园西北面的小街上发生了刺杀案,共有三人被杀,一个是来自北平的日本翻译官,两个是本地的接待人员。
据说,三人从章丘过来,晚上去八卦楼消遣,回来太晚了,经过暗巷时,遭人割喉。
杀人的是高手,刀法准确,一刀一个,旁边的住户连呼救声都没听到。
陈宝祥闷头做生意,把这些事当成耳旁风。
平时来米饭铺吃饭的都是熟人,今天,他明显感觉到,有两个戴礼帽、穿长衫的人很眼生,不像是济南本地人。
两人一直低头吃饭,没有开口交谈。等到吃完饭算账的时候,其中一人招呼陈宝祥,露出的竟然是东面潍县口音。
陈家米饭铺卖的是大米干饭把子肉,交钱结账的这人有点大舌头,把一个“肉”字说成是“漏”,引得旁边的人捂嘴偷笑。
午饭后,陈宝祥的媳妇柳月娥手脚麻利,把碗筷洗涮干净,又拿着抹布,擦拭店里的桌椅板凳。
柳月娥淳朴老实,十八岁嫁入陈家后,孝敬公婆,恪守妇道,为陈宝祥生了两儿一女。
如果没有日本人进城这件事,等到三个孩子长大了,一家五口的日子应该越来越红火。开枝散叶,子孙满堂,成就一个父慈子孝的大家庭。
陈宝祥端着尖嘴茶壶,坐在柜台后面,望着门口出神。
他想到了穆先生棉鞋上的血迹,两人一路回城,没有踩到任何不干净的东西,哪来的鲜血呢?
门口的棉布帘一挑,穆先生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脸色白皙、面目和善的中年人。
陈宝祥赶紧起身招呼,吩咐柳月娥沏茶。
穆先生介绍,那人姓于,从北平过来,做的是面粉生意。
“敝人于书童,请陈老板多指教。”
这位于先生说话文绉绉的,一看就知道是个知书达理的人。
穆先生又介绍,于书童喜欢听戏,也是个票友,逢年过节,经常化妆上台,跟名角搭戏。
“陈老板,我跟北平几家戏班子很熟,等他们来济南演出,戏票包在我身上。”
三人喝茶,陈宝祥暗中观察穆先生,对方言谈淡定,没有任何异样。
那位于先生果然是票友中的高手,谈起北平、津门、沪上的十几个大戏班子,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尤其是那些名角儿的名段,更是张口就来。
“陈老板,在京城和沪上看戏,有时候你拿着大把的钞票就是买不到戏票。两地的达官贵人太多了,有时候还没公开售票,票就被人全包了。所以,名义是看戏,实际上是各位大老板们争强斗胜的舞台。”
陈宝祥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有些名角儿以为自己名声在外,可以恃才傲物,一意孤行,要把艺术奉献给广大普通市民,与民同乐。可惜啊,还没等到开锣,那些买票来的观众就被清场,一个不剩……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连这一点都看不懂,即便身在北平、沪上那些大舞台,也未必能青云直上,出人头地。”
穆先生鼓掌,为于书童的这番高论而点头赞许。
<bK/> 又聊了一阵,有个戴着黑棉帽子、小衣襟短打扮的年轻人闪进来,把一个蓝布包裹的巴掌大木匣子放在桌上,随即退出去。
“陈老板,我有个不情之请,邀请你一起看看好东西,怎么样?”
于书童笑眯眯的,左手按住了那个木匣子。
陈宝祥推辞:“那怎么可以?这是你的宝贝,财不外露,对不对?”
猛然间,他感到小腹一痛。
低头一看,于书童手中的铁青色手枪已经紧紧地抵住了他的腹部。
“陈老板,敬酒不吃吃罚酒啊?这可不大好吧!”
陈宝祥吃了一惊,只好点头改口:“好好,恭敬不如从命。”
当着两人的面,于书童打开了木匣子。
匣子内部衬着一层柔软熨帖的金丝绒,中间微微凹陷,嵌着半颗象棋棋子,是半个“红马”。
“陈老板,看清了吗?半匹马。现在,咱们三个人同时看到了秘密,如果有人问起来,谁都跑不了。当然,你可以招供,出卖我,但随之而来的代价,就是你全家人命——五条命赔我一条命,这买卖可真不错。”
于书童的表情和语气仍然淡淡的,仿佛现在谈的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而是喝茶看戏的闲篇。